第九卷 朋黨六案
一、漢儒盛名致禍
後漢桓帝時,黃瓊為太尉,辟名士范滂等十餘人。天下想其丰采。瓊卒,四方名士會葬者七千餘人。太原郭泰,博學善談論,為河南尹李膺所器,游洛陽歸,諸儒送至河上,車數千輛。膺惟與泰同舟而濟,人望之若登仙焉。初帝為蠡吾侯,嘗師甘陵周福。及即位,擢福尚書。時同郡房植,亦有名當朝。鄉人為之謠曰:「天下規矩房伯武。」因師獲印周仲進。二家賓客,以名相競揣,遂成甘陵南北之黨。汝南太守宗資,以范滂為功曹,南陽太守成,以岑為功曹,皆使之各立崖岸,肅清朝府。滂尤剛勁,疾惡如仇。由是二郡為之謠曰:「汝南太守范孟博,南陽宗資主畫諾。南陽太守岑公孝,弘農成但坐嘯。」太學諸生三萬餘人,郭泰、賈彪為之冠,與李膺、陳蕃更相褒重。學中語云:「天下模範李元禮,不畏強御陳仲舉。」於是,中外承風,競以臧否相尚。公卿以下,莫不倒屣,畏其譏彈。時宦官用事,成捕之急,遂為所訟。帝大怒,乃殺成於獄中。岑逃免。時有河內張伐者,善風角推占,當赦教子殺人。李膺收捕,逢宥竟案殺之。宦官疾膺,教成於獄中訟之。太學游士共為部黨人,佈告天下。遂下膺等於獄及杜密、陳實、范滂之徒二百餘人。或逃遁不獲,則懸金購募。賈彪西行說竇武、霍諝訟之,帝意稍解,赦之,禁錮不復用。范滂歸洛陽,士大夫迎之者車數千輛。滂曰:「是重吾禍也。」遂遁去。靈帝時,陳蕃、竇武誅宦者,事泄,為曹節所殺。至靈帝二年,復有鉤黨之禍。
論曰:龍戰於野,其血玄黑;君子知機,不患陰陽;窮變通達,進退存亡;彼其之子,以道為常。其智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
二、東漢黨禍殺身
漢靈帝二年,初李膺等雖廢錮,天下士大夫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,更相標榜,為之稱號。以竇武、陳蕃、劉淑為「三君」。君者,言一世所宗也。李膺、荀昱、杜密、王暢、劉祜、魏朗、趙典、朱宴為「八俊」。俊者,言人之英也。郭泰、范滂、尹勛、巴肅、宗慈、夏馥、蔡衍、羊陟為「八顧」。顧者,言人能以德行引人者也。張儉、翟超、岑、范康、劉表、陳翔、孔昱、檀敷為「八及」。及者,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。度尚、張邈、王孝、劉儒、胡母班、秦周、蕃向、王章為「八廚」。廚者,言能以財救人也。及陳、竇用事,復舉拔膺等。陳、竇誅,膺等復廢。宦官疾惡膺等,每下詔書,輒申黨人之禁。侯覽怒張儉尤甚,覽鄉人朱慈上書,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,共為部黨,圖危社稷。詔刊章捕儉等。十月,曹節諷有司,奏諸鉤黨者。虞放、李膺、杜密、朱宴、荀昱、翟超、劉儒、范滂等,請下州郡考治。或謂李膺曰:「可去矣。」對曰:「事不辭難,罪不逃刑,臣之責也。吾年六十,死生有命,去將安之?」乃詣詔獄拷死。門生故吏,俱被禁錮。都郵吳導,受詔捕范滂,至徵羌,抱詔書,閉傳舍,伏牀而泣,一縣不知所為。滂聞之曰:「必為我也。」即自詣獄。縣令郭楫大驚,出解印綬,引與俱亡。滂曰:「滂死則禍塞,何敢以罪累君,又令老母流離乎?」其母就,與之訣曰:「汝今得與李、杜齊名,死亦何恨!」滂跪受教,再拜而辭。凡黨人死者百餘人,妻、子皆徙邊。天下豪傑及儒學有行義者,宦官一切指為黨人。有怨隙者,因相陷害。睚眥之忿,濫入黨中。或有未嘗交關,亦罹禍毒。其死徙廢禁者,又六七百人。初,中常侍張讓父死,歸葬潁川,雖一郡畢至而名士無往者。讓恥之。陳獨弔焉。及誅黨人,讓以故,多所全宥。
論曰:儒之為道,猶天地之與萬物也。任其勞不居其功,藏其用不顯其名。是以陰陽疑戰而元貞不受患焉。故龍德歸之潛,聖人歸之遁。玉以璞而藏輝,金以沙而匿彩。麟鳳龜龍,不游於破卵之郊,謣莢芝蘭,不生於刺人之墅。非重道而吝其寶也,氣所未合而急與之爭,隋珠彈雀,得少而失多耳。故知幾達物者,君子成物成身之權術也。東漢名儒,能砥礪廉隅,而無毀方瓦合之妙,當夜長日短之時,北陸乘權,萬物蕭索,起而與玄冥為敵,何異鸞鳴鴟梟之前,騶虞嘯狐狸之側,不磨牙吮血,不甘心焉。既不能默用挽回,而猶然三君八顧,種種標榜,祖送往來,車馬成都,殆有市心也乎?傲者,凶德也;黨者,敗道也。龍門未必入室,仙舟未必登岸。太學三萬,未必皆閔、孟、顏、曾也。而賓客嘈雜,群小沸,諸君子能無敗乎?方而不隅,圓而不,吾與林、宗、元、方有取焉。雖然,此《春秋》責備之道也。若夫敗名教為圓融,借模稜為捷徑,是又諸君子之罪人也。嗟夫!明哲保身,其唯中和之聖人歟?
三、牛李各以黨敗
唐穆宗長慶元年,翰林學士李德裕,李吉甫之子也。以中書舍人李宗閔對策譏切,其父恨之。各分明黨,互相傾軋。人有劾宗閔掌貢舉不公者,德裕助之,黜為遠州刺史。由是釁隙遂成。戶部侍郎牛僧孺素為上所厚,宗閔等引以為相,出李德裕為浙西觀察使,八年不遷。排擯德裕之等,為之一空。文宗太和五年,德裕為西川節度使,吐蕃將悉怛謀以維州來降,德裕具奏。上悅之。僧孺忌其功,以新與吐蕃約好,不宜納降失信,詔以城及悉怛謀悉歸之。吐蕃遂誅悉怛謀於境上。德裕與僧孺怨益深。上亦悔絕降非計,尤僧孺失策,出為淮南節度使。召李德裕還,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,而罷李宗閔。太和七年,李訓、鄭注皆恨德裕,復引宗閔以敵之。上遂相宗閔而罷德裕於興元。於是,兩家朋黨,互相擠援。上每歎曰:「去河北賊易,去朝中黨難。」及武宗即位,會昌元年,復召德裕同平章事,加太尉衛國公,貶牛僧孺為循州長史,流李宗閔於封州。德裕專權日久,頗徇愛憎,中外惡之。武宗崩,宣帝即位,復罷李德裕為太子少保、分司,再貶崖州司戶而卒。盡反德裕之政,凡為所薦者,皆搆陷之。自長慶元年曆五朝,而黨錮之禍不解,唐室亦壞而牛、李亦衰。
論曰:怨之毒,甚矣哉!一人之私,遂至盤據五朝而亡人之國。竟究身名不立,兩相平焉。觀此亦可衰其氣矣。
四、章惇黨錮元符名賢
宋哲宗紹聖元年,復以章惇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,引用蔡京、蔡卞、林希、曾布等,盡復王安石新法。以司馬光為黨首,流呂大方、劉摯、蘇轍、范純仁等於嶺南,貶韓維等三十人於遠州,禁錮其子孫,范祖禹、劉安世於化梅二州。惇欲置之死地,嘗擢土豪為判官,使過梅州殺之。未三十里,嘔血而死,因而獲免。於是,元符名臣排斥殆盡。一日之中,佈滿海甸。哲宗崩,徽宗立,追復呂大方、劉摯等官,黜章惇於潭州。靖國六年,台諫論惇迷國罔上,屠毒縉紳,乃復貶雷州司戶而卒。初,蘇轍為惇謫於雷州,不許占官舍,遂僦民屋。又以為擅奪民居,使州追民究治,以僦券甚明乃止。至是,轍還惇至,問舍於民,民曰:「前蘇公來,為惇所害,幾破我家,今不可得。」惇遂露處。是亦一快報云。
論曰:歷代黨錮之禍,其為害雖一,隨世代為升降。黨之中亦有分焉。如東漢黨禍,始於諸君子,八顧、八及互相標榜,違尊養時晦之道,故為閹宦所中,不十年而國亡。至唐牛、李之黨,起於對策私恨,彼此排擯,歷五朝而唐遂衰,已不及東漢諸儒以道自立者矣。然德裕、僧孺,猶稱唐室名臣,但城府未化耳。至宋元祐間,則儼然群小盈廷,芟蘭樹艾。蜀洛諸儒,一網打盡,御書黨人之碑,遍布偽學之禁,始於安石,成於蔡京,較漢、唐更卑矣。倘徽宗能以黜章惇之心,不為蠱惑,豈非大有為之主哉?倏然雲翳蔽空,煬灶借叢,反為諸奸下石焉。何前後兩截耶?如人元氣不調,五臟之中,必成壅塊。始而知痛,猶可療也。久則習為自然,散於百脈之間,而人遂以亡焉。嗚呼!宰相必曰鹽梅,將以善其調也。
五、嵇康高曠
晉嵇康,文辭壯麗,好言老莊,而尚奇任俠,與阮籍及兄子咸、山濤、向秀、王戎、劉伶相友善,號「竹林七賢」。皆崇尚虛無,輕蔑禮法,縱酒昏酣,遺落世事。當時士大夫皆以為賢,爭慕效之,謂之「放達」。鍾會聞康名造之。康箕踞而煅,不為之禮。會深銜之。山濤為吏部郎,舉康自代。康因言不堪流俗,而菲薄湯、武,司馬昭聞之,以為謗己。會因譖康言論放蕩,害時亂政,宜早除之。遂被殺。康嘗詣隱者孫登,登曰:「子才多識寡,難乎免於今之世矣。」故「竹林七賢」多無令終,以成晉室清談之禍。
論曰:《晉書》曰:夫學非常,則物靡不通。理有忘言,則在情斯遣。其進也,扶俗同坐,不拘名利;其退也,餐和履順,以保天真。若乃一其本源,體無為之用。分其華葉,開寓言之道,是以伯陽垂范,鳴謙置式。欲崇諸己,先下於人,猶大樂無聲而蹌鸞斯應者也。莊生放達其旨而弛辭無窮,棄彼榮華而俯輕爵位,懷其道術則顧蔑王公。舔痔兼車,鳴鳶吞腐,以茲自口,於焉玩物,殊異虛舟,有同攘臂。嵇、阮竹林之會,劉卑芳尊之友,馳騁莊門,排登李室。若夫儀天布憲,百官從軌,經禮之外,棄而不存,是以帝堯縱許由於埃之表,光武捨子陵於潺之瀨。鬆蘿低舉,用以優游;岩水澄華,茲焉賜隱;臣行厥志,主有嘉名。至於嵇康遺巨源之書,阮氏創先生之傳,軍諮散發,吏部盜樽,豈以世疾名流?茲焉自垢,臨煅皂而不回,登廣武而長歎,則嵇琴絕響,阮氣徒存。通其旁徑,必風俗,合以效官,居然屍素。軌躅之外,或有可觀者焉。咸能符契情靈,各敦終始,愴神交於晚笛,或相思而勸駕,然而無補於世道也。
六、郭解以俠族
郭解,漢武時游俠也。短小精悍,陰賊成奸,以軀借人報仇,殺人甚眾。年長折節輕財好施,喜聲名,故遠近惡少皆宗之。其所睚眥,必為報之而無免者。及武帝徙豪強茂陵,吏籍解名,解不願,屬大將軍衛青言其貧。武帝曰:「解布衣,能使大將軍為之言,不貧。」卒徙解。送之者幾萬人,車數千輛。解兄子恃解勢殺人,因捕解。解亡,所過舍主人,匿不敢報,多自殺。其威人如此。軹有儒生於坐短解者,解客聞之,遂殺生,斷其舌。事下吏,解實不知,奏解無罪。丞相公孫弘曰:「解布衣,為任俠至於睚眥殺人,雖不知,其罪甚於知,當大逆無道。」遂族解。
論曰:今之號為俠者,恃勢凌物,武斷鄉曲,吾直以為穿窬之雄耳。即俠如郭解,亦僅得族,況為解所恥乎?當時劇孟朱家,亦皆重然諾。天下重之,而解好巧殺人,終不免族滅。故曰:好勇而不好學則亂。